一只鷹，在石渠上空盤旋
直到離開 這只鷹 終究沒有落下
如星辰般鑲在空中 許是想用
一生的黯淡等一季
稠密的夏
比夏更粘稠的霧里藏著群山
一座座 一半飛在空中
一半鎖進沉寂
河流們繼承冰雪的肌膚喧騰遠去
如馬蹄嘚嘚 天空中傳來敲擊石頭的聲音
聲波催生著聲波 誘惑深山的獸
或者雪豹
我驚奇
有人用精湛的技藝
給懷里的石頭刻上鷹的翅膀
我突然顫栗：天空鋪滿秋天的醉馬草
石經墻下 每一塊石頭迸濺著生活的俚語
直到離開 這只扎溪卡草原的鷹
久久盤旋空中
執著而堅定 而我手握
洛須的一粒青稞 步履沉重如載著落日的高車*
*“高車”一詞借用自昌耀詩作《高車》。
刻在印經板上的德格
去印經院之前，我在橋上看了一會兒夕河。
公元2021年，秋，一縷前塵的陽光
透過窗戶
剛好照在印經的少年身上
坐他對面的老者
一臉淡然
經歷多少歲月的淘洗方獲得這等恩典
我站在他水系般縱橫的皺紋旁 稀薄如空氣
穿堂風送來隱秘的氣息 濃烈而暈眩
正是文明的血脈
被一刀一刀
刻進
紅樺木的硬朗
最后傾泄在狼毒花千年不朽的深情中
每個字
都凝著千年的風霜
每個字都張開翅膀 隨時振翅欲飛
我明白，一切贊美都是謬贊
世間的詞
無法表達此刻的痛
而你隆起如大地的脊梁，取一冊，讀一世
從道孚縣城眺望
那是神駒消失的方向 落日撤下了
萬物還在
早餐后我又獨自一人登到高處，遙望
云朵擠著云朵 山巒繞著山巒
遠處的松枝刺向虛空
近處的牛垂首而立
鮮水鼓蕩起
風
吹開我深藍色的風衣
不妨讓這陌生的風暫時吹斷我的思緒
不妨讓思緒隨云飄一會兒
云時而輕，輕如羊毛；時而重，重如隕石
從道孚遠眺時，我想象
讓胯下的馬停下來
喝上一杯
給遠在青唐的愛人發微信：萬物迷人 宛如神授
一股似曾相識的風吹過康定
我們相遇在風中，而不是在那首廣為傳唱的情歌里
我抵達時，你剛剛摘下白晝的藍面具
我洗去經年的勞頓，向三面聳立的山，鞠躬
捧一條白潔的哈達向兩條河，彎腰致意
你的巍峨，你的深沉，
恰如湍急的生命中最厚重的典籍。
在你的舊城，
我攜來清風，你邀來明月，我們相談甚歡
仿佛于前塵就約定好不醉不歸
啊啦啦，那真是一個絲綢般的夜晚
第二天與你告別時，
我在心里輕輕默念著你的舊稱：打箭爐，打箭爐
丹巴，丹巴
你頂著全世界最端莊雅致的花朵
那天下午，我們遇見了
人間的一切美好
遇見了細雨、微風、陽光，百香果和鮮核桃
兩米高的仙人掌
在丹巴 我在一間百年老宅里
呆坐了許久
那一刻，我發現
久違的寧靜又回歸到我的心里
就像老朋友一樣 親切地回應著我的寒暄
那一刻，我最想告訴你：山遠水遠 此情不遠
爐霍：歲月的鈍刀從未停止落下
初到爐霍。
多義的
爐霍。
一場雨草草收場
樹葉上還結著含混不明的散淡
相傳這里發生過著名的霍嶺大戰
如今時間用金笤帚
打掃了戰場
并種下七種顏色鮮麗的花朵
這短暫的
夜里 我不想
迷失在刀光和劍影中
何況歲月的鈍刀從未停止落下
但我從小記住了它最驚心動魄的章回
我們蹚過爐霍的暮秋。
冰涼的
月下，
一手持海螺的男子兀自垂立于廣場中央，不見神獸蹤跡
原刊于《青海湖》2023年第2期
洛嘉才讓，藏族。中國作協會員，青海省作協七屆、八屆委員。著有個人詩集?，F居西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