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圓月,或其他
臨街而居一十六年,我還是喜歡
凌晨三時,沒有重型車反復碾壓的夜晚
夏雨也落得有點落寞。從一場夢里醒來
這個世界,你能陪伴的人已經不多
向西的窗外,有一個窄窄的露臺
我和少年會放一些谷物在上面
給飛久了需要停歇的禽類
這兩日,有一對環頸斑鳩偶爾逗留
這是多么警覺的生靈??!隔著窗
都能感覺到人類,越來越盛的侵害
夜深了——
我們說到又大又紅的這輪月亮時
滿大街的窗戶就熱鬧起來。我們說到
三載未散的這場疫霾時
整個人間,都沒了聲音
七月未央
不能給你關于季節的任何承諾
一朵蓮盛開在如意湖畔
葳蕤的枝頭,枯萎已經悄然臨近
夏日徹底放棄了所有的謙恭
還是喜歡,在一場細雨后
繼續尋覓那些愿意頷首的生命
貼近地面,蟲豸的鳴叫逐漸明晰
坐在陳年的樹樁上,就能聽聞
一滴露正在喚醒干涸的骨頭
如果時光再清冽一點
就能看到,破云而去的那頭兀鷲
孤傲的翅翼,在大空里慢慢消散
無花之果
將鮮艷的花朵藏于內心,用盡一生
才能醞釀秋風蕭瑟里的甜蜜
這株無花果依舊在階前等著成熟
空空的院落,卻再也無人
給我斟滿一碗淡淡的土酒
您說,伸開手掌就可以普度眾生
而攥緊拳頭,卻只能擊傷自己的脆弱
半生虛度,也算見過了形形色色的果實
就更加愿意去相信,心靈固有的潔白
明月夜
月光如玉般鋪滿書案和天地
這是流浪經年的游子
寫給故鄉的最好詩句
雪域大地,空空的天葬臺
掩映在茂密的牧草里
掩映在世人對生死的遮遮掩掩里
宛若上古獸首的流云啊
請不要繼續吞噬人間溫潤的煙火
——若干年后的三五之夜
當我們在另一個時空里舉起酒杯
應該可能盛滿,一座座旅居的城市
反復歷涉過的喧鬧,或者
終將歸去的寧靜
縫隙
母親從老家發來語音說
一位而立之年的親眷又離開了人世
甘南急促的風里就裹滿了濃濃的寒意
——年近古稀的她,在莊子上
總會陷入這些撲面而來的悲傷
一場驟雨落在午后的北方
干涸的人群四散開去,分明能聽到
大地上來不及準備的那聲尖叫
患有腿疾的老人走出地鐵口
被一位過路的青年禮貌地接走
這是人世該有的溫潤
這些年,在病毒和流言的縫隙里
磕磕絆絆,車水馬龍的街頭
總會有一些遇見
還能讓人淚流滿面
堅硬
灑落林下的露滴是柔軟的
伴著黃河的風流向遠處的波瀾
是柔軟的。少年懷抱的虎形花盆里
萌發出的細碎葉片,也是柔軟的
惟有脫口而出的言語如此堅硬
那些隨手打碎的瓷片,時光,謊言
和幽暗深處的竊竊私語
毫無征兆地突然聚齊
拼湊成我們,最為擔心的樣子
歲月
烈日炙烤著大地
一切無處可藏——
萬物深陷在疲倦的葳蕤里
整個世界都在揮霍瘋長的欲望
蒼邁,已經指日可待
洇開紙面的那灘水漬
很快就模糊了
如血般醒目的那些日子
很快就模糊了
惟有,清涼下來的后半夜
才能等候一輪薄薄的月亮
等候,一雙輕柔之手
把那些陳年褶皺
一一撫平
閃電
三十年后,當我趕回出生的地方
車在熟悉的幽暗里緩慢爬行
萬籟俱寂,分明能夠聽到
千里之外,粗重的呼吸
仿佛奔赴一場沒有盡頭的約會
初生嬰孩的第一聲響亮哭泣
像一道閃電,劃破蒼穹
把低矮的窩棚,陳舊的柵欄
跪地而臥的牛羊,近旁
這叢馬蘭蔚藍色的翅膀
和深陷暗夜之底的那盞心燈
逐一點亮
臨河而居
1
大河之上,有微風,有陽光
有云雀點起輕淺的漣漪
那些跨河的泳者,年歲已高
更多的青年人乘游輪而下
兩岸的林木都垂下疲憊的腦袋
傘下讀書的少年是俊朗的
一如溫潤的時光打在水面上
——走過隆冬,歷涉春夏
秋日來臨之前,我已兩鬢若霜
微醺的波濤閃爍深沉的光芒
長河落日里,才能聽聞
西域古老的呼吸
2
臨河而居,時??吹?/span>
洑水的候鳥,晨練的老人
滿河塘瘋長的葦子已經沒入風中去了
那些疲倦的步道伸向曲折的深處
從春到夏,我們的黃河
始終保持著一碧如洗
已經習慣了泥沙俱下的生活
雨和雪,都能在合適的時節落下
習慣了背井離鄉的兄弟
掩面而泣的母親——
這樣的日子,至少讓人知道
我們還能擔憂些什么
人蹤罕至的山谷草木葳蕤
坡頭龜裂的田地,活得艱難
遠離村莊三十多年了
僵硬的手腳,依舊拒絕
那些不能養家糊口的莊稼
核酸檢測時碰到故鄉的醫護
再次封閉的夏日,疫霾重新籠罩
這座臨水的北方城市
陰雨里禁足的人,臨河而居
晦明難辨的天空下,惟有
低飛的燕子,結伴的斑鳩和成群結隊的麻雀
還能讓一幢幢生硬的樓宇略顯生機
白衣執甲者,是唯一的訪客
隔著面罩,仿佛隔著無法言說的世界
在囂張的病毒面前,我們都暫時放下了
能使人間如此喧鬧的言語——
轉身離去的時候,你疲憊的后背上
清晰地標記著故鄉的名字
這讓我想起,那片土地的所有溫潤
偶爾早到的清晨,你們會坐在
空無一人的花壇邊歇息。翩翩起舞的男兒
可是憶及草原深處漫歌而來的兄弟?
蹲在池塘邊凝視魚群的年輕母親
一定是想到了,割舍在家的老人和稚子
在多災多難的人世間
那些守護安寧的人,都被稱為天使
在這個名叫“安寧”的城郊
敲響門扉的故鄉人,讓我突然想起
多年前曾經登臨的龍匯山巔
如此清晰地目睹了,綿延而至的洮水
匯入滾滾黃河的所有堅定和不屈
一場大雪落入大暑時節
一場大雪落入大暑時節
一場大雪落在歐拉秀瑪,達倉郎木
和高處的祁連牧場。阿尼瑪卿
再次以肅穆之態降臨人間
哦!大地上盛開的花朵是如此嬌嫩
剪去冗長冬毛啃食豐潤牧草的羊群
是如此嬌嫩。剛剛學會站立和蹣跚的
牦雌牛犢子是如此的嬌嫩
紅色摩托帶著巨大的轟鳴聲離開了
那個鐵塔般的漢子沒入草地深處
白衣執甲者,煢煢孑立
就和天地融為一體
劈頭蓋臉的漫天飛雪,一瞬間
讓繁華人世又回到了混沌未明的年代
剛杰·索木東,藏族70后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藏人文化網文學頻道主編。有詩歌、散文、評論、小說作品發表,部分作品入選各類選本、譯成多種文字。著有詩集《故鄉是甘南》?,F供職于西北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