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圖片_20230413073600.jpg

(才旺瑙乳 供圖)

        在我對祖母的所有印象中,最深刻的要數她給我講述過的一些夢,以及她對夢的闡釋。我的祖母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對所有經歷過的事,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她都有自己合理的解釋。于是,她活得很樂觀。即使文革中那樣批斗她,她也無怨無悔。據說她年輕時曾虔誠侍佛,還念六字真言。但我記事時,從沒見過她念佛,因為那個年代連大聲出氣都不敢。但從她給我講述許多天地變化、萬物有靈的故事來看,她的內心蘊含有一眼另一個世界的清泉,只有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才能夠自由舒緩地流淌出來。她給我講過許多民間故事,教我唱過一些歌詠體的童話寓言,比如《白白和黑黑的故事》、《綠鶯哥的故事》等,是用青海方言唱的很優美的故事??上?,好多內容我都忘了。她還給我講                過很多與她親人有關的夢。其中最真切的是與我父親有關的三個夢。這個我寫在了《阿媽依關于朵什活佛的三個夢》中。

        因此,我覺得祖母的神奇不是有特異功能,而是她能根據自己和兒孫們的夢,預言、分析出最近家中是否會有什么樣的人來,可能會有什么樣的事情出現或者發生,比如病災或喜事。而且幾乎每言必準。

        有一次,有人給二阿卡介紹一門親事,他去了本縣石灰溝相親。那時候,要去一個地方,不管路程遠近,都是要走著去的。

        二阿卡智邁達瓦年紀相對大了,阿媽依一直為他的婚事發愁。當然,阿媽依為自己的幾個孩子的婚事都是發愁的。因為到了新社會,我們這個家庭的成分、地位,成了人下人,沒有人看得起、想批斗就可以批斗,生產隊給工分也是比貧下中農的低。誰會把姑娘嫁到這樣的人家呢?

        早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時,尕阿卡(老七)曼拉講他凌晨做的夢:他夢見兩條魚在一朵蓮花前游來游去。阿媽依聽了,高興地說:嗯,魚戲蓮,看來你二阿吾這次的的婚事要成。

        過了一段時間,二阿卡回來,親事成了,他要入贅到對方家去。對方是華家,還是我母親朵倉家族的老親。

        根據我小時候在土門子地方了解到的一點知識,漢族人男子一般不愿意入贅——當“招女婿”,與他們重視自己的姓氏有關。但藏族人不在乎這些,我的阿卡中前后有兩位做了別人家的入贅女婿。

        尕阿卡那時候在家里主要是做飯,還喜歡吹拉彈唱。

        大概是1979年的時候,尕阿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馴服了一匹別人難以馴服的白馬,騎著這匹白馬,他在空中自在地飛翔著。早上給阿媽依講了,阿媽依說,你的好運氣來了。不久,縣上恢復天祝師范后,當時在縣文教局任副局長的我父親,招尕阿卡去天祝師范食堂做臨時大師傅。對農村的人來說,能到縣城里工作,這是命運的一個大的改變。后來成立縣民族歌舞團,尕阿卡憑自己的特長考進了歌舞團,日積月累,他成了華銳地方家喻戶曉的歌唱演員。

        記得從上高中之后,也就是阿爸恢復工作之后,我們去熱布塘的機會就少了。幾乎沒有去老家看望過阿媽依。有一段時間曾把阿媽依接到我們縣城的家里住過,但再也沒有像幼時那樣繞膝聊過。后來的很多年,我在天??h文化館工作時,阿媽依住在歌舞團尕阿卡家里,我偶爾去看過她,在尕阿卡家里吃過飯。

        1989年春節前,她突然因腦溢血住院。那時我放假回家住蘭州家里。我父親從蘭州趕去看望。據說她沒有經歷任何痛苦,很安詳地在昏迷中度過了很多天。我父親一直守在身邊。

        阿媽依于1989年2月4日(農歷臘月二十八日夜)仙逝。

        阿爸從天祝給我打來電話,我就趕了回去。協助阿爸和尕阿卡辦理喪事。我們華銳藏族的習慣,親人去世后,不能過年節,一年內不能理發。按照習慣,人去世后要土葬,但棺材與漢族的有區別,藏族的棺材叫“坐化樓子”,類似于一個小轎子,人豎坐。當亡人咽氣時,會給他(她)口中放幾?,斈嶙?,將其身體收攏、扶正,雙手合十,縮成一團的身體特別像嬰兒在母腹中的樣子,用準備好的布帶捆綁住,裝殮入棺。這之前就已經請了僧人在念經,除了正常的點燈供佛,這期間會在門后點一盞燈,專門為了引導亡靈。

        華銳藏族的風俗,和周邊漢族風俗交融混合較多。阿媽依身前就給家人有交代,她要長材,長材就是漢式的棺材。她說長長的躺著舒服。于是尕阿卡他們準備的就是長材。棺材停在房子里,門后是一盞酥油燈,幽幽地燃燒。我和阿爸在屋里坐著,間或聊一兩句。請來誦經超度的是天堂寺一位阿卡,后來不久這位阿卡就被認定為嘉義活佛的轉世。期間賽義活佛、馬迦活佛都曾過來看望。阿爸告訴我,阿媽依住院的時候,他看到情況比較嚴重,就用“破瓦法”為阿媽依超度,她很快就走了。

        定的出殯的日期是正月初四,陽歷的1989年2月9日。老家熱布塘那邊祖墳,做準備的是三阿卡、四阿卡、五阿卡,及其他家眷小輩等,還有村子里來幫忙的一些村民。當天凌晨下了一場大雪,我們的車從縣城出發,走時雪已經停了。我是長孫,按照地方習慣,我要站在棺材前面。車到熱布塘中莊剛拐過彎,到狼洞溝(現在已改名寺溝)口時,能看到墳那兒煨著桑煙,突然墓穴上空出現了兩道寬大絢麗的彩虹,距離地面僅有幾米高吧。同時在熱布塘東面山凹處,當地方言叫做牙豁的地方,也出現了一道彩虹,蔚為壯觀。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奇景。當時太陽還未升起。因為有一段距離,車到不了墳墓邊,大家要抬著棺材過去。等棺材抬到墓穴邊,東邊那道彩虹消失了。大家抬棺木入穴,墓堆隆起,按照民俗完成一切儀式后,大家準備回家喝茶。我一直注意著天空,大家離去很長時間了,頭頂那兩道彩虹才逐漸消失。

        據老人們講,冬天是根本不可能出現彩虹的。因此,這天出現彩虹這件事,確定屬于一次超自然現象。也因此,大家想要為不朽而努力做過的許多事情,我們漸漸都忘記了。但彩虹這種非常短暫的事情,卻因為是我今生第一次遭遇的奇跡,卻使我一生都難以忘記。

        我的阿媽依,叫蓋念措,生于1918年,屬馬。逝于1989年2月4日。享年71歲。

        幾年之后,我們全家人去熱布塘,當天晚上,我夢見阿媽依,我在村東面那個牙豁,她往東面走去,她的頭發雪白,手里拿著一串念珠。我說阿媽依我們全家人來了。她說哦,我有事。我說你住哪兒,她指著牙豁東面說,那兒。這是我記憶比較深的一次夢境,之后我再沒有夢到過她了。

        大概2001年八九月份,我在《河西晨報》發過一篇隨筆,其中寫到了我阿媽依和送她出殯那天出現三道彩虹的事情。過了兩天,收到一封讀者來信,是位女士,她在信中寫道:

        “才旺瑙乳老師您好,那天讀了您寫的文章,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您奶奶出殯那天,天空出現的不是三道彩虹,是四道彩虹!”


2023年4月5日蘭州

才旺瑙乳.webp.jpg

        才旺瑙乳,甘肅天祝人,藏族作家、學者,藏人文化網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