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是一次自我修行,寫詩就是在尋找神跡。陳人杰是我要好的朋友,是援藏干部,為他的新書《山海間》寫書評,是我的愿望和榮耀。首先為《山海間》的出版發行向陳人杰表示祝賀,慶祝他在堅守跋涉中向詩歌高地的挺進。人杰是浙江天臺人,三屆援藏干部,現為西藏自治區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入圍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被評為2014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貢獻人物。在羌塘草原牧民的心中,他是“建幼兒園的牦?!?。用“牦?!狈Q呼一個援藏干部,可見其下沉于基層的程度,可觀其在牧民心中的親切,可顯當地牧民對其信任認可,統籠了,就是其三屆八年援藏工作的答卷,《山海間》恰是其答卷中最濃墨重彩的壓軸作文。從浙江到西藏的工作過程,是人生的一次自我修行,寫詩,是用心靈與天地萬物的虔誠對話,就是在尋找神跡?!渡胶ig》能夠成書發行,說明作者一直跋涉在自我修行和尋找神跡的路上?!笆^在天上吃草/要吃掉石頭剩在人間的山脊/申扎的早晨是光線的神殿/一群牦牛來到草場/來到神留下的大廳里”(《石頭在吃草》)。

        二、作者心中的援藏情懷和詩歌創作。在陳人杰的創作談《西藏在上,赤子詩心》中引入了耿占春的一句話“援藏者得到的是西藏對個人精神生活的援手,西藏不是被援助者,而是一個隱秘的救援者,甚至是一種深深的救贖者的形象”。我和陳人杰一樣認同這句話,特別相對于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好多詩人、畫家、作家、攝影家、影視工作者、藝術創作者,都在西藏找到了靈感,克服了創作的瓶頸,就是依據。因此,陳人杰很介意“援藏”的這個“援”字,在心中將它變成了“緣藏”。一字變換,說明不管是工作生活、思考創作上,陳人杰都對西藏懷著敬畏、感謝、熱愛……他說:“大愛無聲,只有內心像泉水一樣和西藏神山融在一起的人,才能完成平凡肉身對神性的穿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無非是尋找一條離天最近的道路,其純粹性源于對生活、對這片土地真誠的理解”?!案咴⒉患拍?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涼的地方/孤獨,只是人感到孤獨/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閃爍的高處雪峰在聚會/地老天荒的沉默中/從不需要人類那樣的語言”(《凍紅的石頭》)。

        三、語言的高度敏感和一絲不茍的追求, 是詩歌的紀要。我一直認為詩是語言的藝術,更是心靈范疇里的東西。除了韻味,就是美, 或者更美,美是世界的光芒。詩人的本能在于不斷地發現,并將其提煉,注入自我的靈魂,以獨特的語言錘鑄成器,甚至磨礪如同鋼針,扎入讀者的某個穴位,使之顫栗。陳人杰的詩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幾近達到了這樣的高度,扎入了我的穴位,使我為之震顫、顫栗。比如:

        “鷹馱著流云飛翔/時間在天堂里融化/一生如一瞬,浪子合十/望不見的遠方呀/我不過去山過來/信仰是一根拐杖/高原冰雪呼吸/英雄如麻,都有觸碰塵土的額頭/望得見的今生呀/山不過來我過去”(《岡仁波齊》)“我不過去山過來”,七個字移動了山脈到心中,遠方很遠,在沒有邊際去不了的地方,遠方也不遠,就駐扎在詩人的心中?!吧讲贿^來我過去”,七個字走過了今生走進了輪回,今生很遠嗎?今生就是父母,今生就在我們眼前、一個轉身之間,就在來生之間。這就屬于詩人特有的創新,我們現在看到的不僅僅是遠方、山脈,也不僅僅是今生、來世,它是一個故事,隨著讀詩人的感受而無限擴展著,襯托出了人生的思考和更龐大的畫外之音。

        四、充滿哲理的詩句,帶你走出瑣碎和茍且的生活片刻。生活生存可以長時間被瑣碎茍且、庸常埋沒,但生活和生存的潛意識中埋藏著思考、詩意、哲理的光芒,找到了縫隙透射出來的才是美好人生。這需要運用詩歌來表達,發射出哲理的寧靜光澤。讀陳人杰的《橫斷山脈》:“落葉無邊/瀾滄江已然深秋/將所有的落葉和深秋/合在一起/是一曲挽歌/在橫斷山脈的回聲里/鹽井村/像史前留下的蛋/還不曾孵出任何東西”。有這樣的意境,好像寫了一個原始村落的存在,轉眼又什么都不存在;我們看不看見,橫斷山間的落葉、江水、深秋、村落都在那里,只要想上一遍,她就在心中。自然的本源就是這樣,“不曾孵化出什么”,無需孵化出什么。這就是詩意、詩歌,這就是不動聲色的抒情,這就是哲理,是心與物象、意象在對話,是一種凝練了的技巧。

        五、更高的詩學凝聚在了一種隱忍里。為進入一個世界,必須要從一個詞語開始,詩人在人格與語言的修煉中,只能更加虔誠地敬畏生命和大地?!奥吨槭且蛔鶑R宇/斑頭雁去了之后/湖泊瘦了下來/湖岸,這件秋衣/恍若穿在一粒鹽身上/再次空了的鳥島/并不等待任何人/它的荒寂/只為自己整理落寞/我們所知曉的

        并不比水里的石頭更多/它們一排排追趕天空/嘎嘎地叫著/秋風如刀/遠方/似一片片磨出來的寒光”(《錯鄂湖》)。只有在敬畏生命萬物的純凈里,才能勾畫出如此靜謐的意象,哦,秋風,確實能夠打磨出遠方的一片寒光……這是陳人杰的再創造。詩是一種照徹,我自己每每寫詩,或如點燃了詞語的篝火,溫暖了靈魂深處幽閉的死角。讀陳人杰的詩,感覺自己就是哲人,自己就是精神的貴族。又讓自己高冷,孤絕、清冽了一次。

        六、把對親人的愧疚和對祖國、時代的愛、祝愿,栽植到詩歌中,創造了一種“牦?!钡脑姼杵犯?。高貴又接地氣,這是陳人杰詩歌的一個特點,生活在凡俗中,高貴在精神中。他的詩有一種“牦?!钡钠犯?。牦牛的平凡在于也是牛,也在為生存消磨著一生,牦牛的高在于生存海拔緯度的高遠,貴在于不被柵欄園囿的自由?!啊镀┤绯丁罚涸绯?隱居在光線中的圣殿/朝露/黎明的銀耳環/一頭母牦牛,熱吻這片刻溫存/雪山涌出,星月隱沒/你又在碧空下/多少淚水源于自身/我的左眼看不見右眼”。

        我們一生的生活就是在重復著瑣碎,維系著平凡,排除了親人、親情和平凡的詩歌,沒有生活的養份,是浮萍;不食人間煙火的詩歌沒有讀者,只能束之高閣于海市蜃樓之供壇。完全沉迷于碎枝末節、閨閣世俗的韻嘆,注定沒有生命的延續?!啊督憬恪罚航憬?,歲月一褪再褪/你的青絲/終于在風雨中褪出了霜雪/唯有稻子還在瘋長,更多的米/像淚珠一樣滾到世間/唯有你手里的針,還能準確地/找到歲月中貧窮的空洞和裂隙/姐姐,因為你/我記得所有貧窮的角落/在城市,每當看到那些在屋檐下縫補的人/我都會想起荒廢日久的家園/而她們手中的針,總是用鋒利和疼痛/準確地,把我和你連在一起”。

        好的詩者,作品中一定能夠折射出其心靈中的溫熱情懷,給作品注入血肉豐富的基因,讓讀者受到真善美、熱愛家國的激勵?!啊渡胶ig》:所幸祖國夠大/夠有情人相識相擁/天意夠美好/夠你我流淚,引頸回望/在分飛天涯中/聲聲鐫刻花草的書簡/仿佛故鄉和他鄉/一半在九霄高懸,一半在體內下沉/以我為虹,架起兩個天堂之間的對話/神性和苦難,都在用閃電劃開詩行”

        七、故鄉是詩歌的裂痕和隱痛。在詩中,有故鄉的地方就有隱痛,有故鄉的地方就有裂痕。詩中不能寫故鄉,一曲故鄉平添惆悵,一曲惆悵無限相思?!肮枢l”兩字,本身就是詩,本身就詩意,本身就是憂傷。在思鄉中提煉的人生長歌,多到不便列舉。長歌當哭,長歌當笑,長歌當愛,長歌當書寫人生的大海與高山,長歌當歌頌不悔人生。讓我們一起品味《山海間》有關故鄉的詩句,再一次夢回故鄉,再一次唯美一把?!肮枢l漸遠/鳥雀有熟悉的鄉音/雪封鎖了所有的來路”。這,是不是一副淡淡的水墨山水畫!

        “《扎曲河》:風吹著凍裂的憂傷/扎曲河經過故鄉/它流向哪里/哪里就是歲月的裂隙/……阿依拉山是圣潔的/它只和高空在一起/但在沼澤地小小的水洼里/仍能拾到它的影子”。這,哪里是陳人杰的故鄉,鄉愁?分明是我們讀者親親的故鄉,遠遠的鄉愁!

        八、從江南濺撒到雪域的赤子心血。“援藏”是國家政策,是強國戰略。能夠堅守三屆,不管是從身體狀況、家庭生活、工作績效上衡量,都是一種考驗、擔當、忠誠。從國家層面上說,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現實題材的完美答卷,向陳人杰同志致敬!從陳人杰的角度理解,不管“援藏”的初心是否摻雜了幾多的好奇、沖動,無奈、希冀,理想、抱負……過程必定高原反應過、彷徨過、痛苦過、動搖過、無奈過、徹夜無眠過……能夠堅定地留下來、執著地留住,可以說,有詩歌在救援,是對自己的救援,對生命和如何活著的救援。詩歌就是陳人杰在西藏的另一個愛人、伴侶,是遠在杭州的妻子一樣感激的親人。是詩歌陪伴作者渡過了寒夜的孤寂、走過了雪原的蒼茫,達到了《山海間》的高度?!渡胶ig》是一本救贖之歌。高原本安詳,詩人、詩歌在高原上完成了一次對自己的救贖。采用南方赤子的細膩感官、借用江南蘇繡的精工細作,把點點赤子心血,撒濺、歌頌到從江南到雪域的、我們熱愛的、祖國的大地上。里面有掙扎和彷徨中的煎熬,有青澀到堅毅后的豁達。里面更有愛!有愛足夠!“一個人的生命線到底有多長/從杭州到西藏/乃至根本無法預知的村落從碧海到雪域、浪花到雪花/呼風喚雨到藏地風情/于高冷、孤絕、自省中/一次次拓寬內心的精神疆域/所幸祖國夠大/夠有情人相識相擁……”。

        九、西藏高原本就詩。西藏自古有詩歌,就是藏族同胞的生活,詩歌存活在藏族同胞的心靈中,對天地山川萬物的虔誠和純粹敬畏,維護和保存了詩歌的家園、寫作氛圍,種植、深埋下詩歌的種子,在雪域中冰藏、孕育。倉央嘉措是一個挖掘者,用被禁錮的軀體和自由的心靈、加繼承于藏南的詩歌靈性,其抒情意象主要是愛情或情愛。在眾多后來者中,陳人杰是一個挖掘者,用孤獨地堅守、寬泛的視野、深度的思考,加繁榮昌盛為支撐的新西藏,寫作對象拓展到山川樹木、雪域蒼穹、小草、石頭、宇宙,給無限小、無限大的物象注入自己的思想,其實就是試著用自己感知無限小、無限大的宇宙。詩歌就在西藏、詩歌就是西藏的萬物,詩歌就是守護西藏的雪山、冰川、草木、石頭、河流,詩歌就在朝圣者的心中,詩歌就是轉經筒,詩歌就是瑪尼堆,詩歌就是經幡,詩歌就是風馬,詩歌就是朝圣的路,詩歌就在匍匐的身體和抬頭仰望的眼神里……讀陳人杰的《山海間》,讓你沉思默想,讓你仰望、讓你禁不住回顧這一生,讓你心胸來一次擴張,你必須走出自己一次,靈魂走出去,在高處審視自己。歲月長存其中,充滿了佛性、禪意,用簡單明了、張力無限的文字,還原一個本源的世界。誰能挖掘誰就是懂詩的人,誰能采擷誰就是詩的使者,誰能在隱忍中掌控誰就是詩的主人。西藏有高原本就詩,誰發現詩誰就是詩人,誰寫出來,誰就是大師。

        讓我們共同欣賞陳人杰的《金銀灘》,在詩中,金銀灘是嬰兒、處子,是宇宙分娩出的光或者平面的、流動的、立體的空間,一種美好?!督疸y灘草原》:金銀灘,金子是太陽/銀子是羊群/云朵安詳,大地蓄滿淚水/天堂和草原都閃著光。


原刊于《西藏文學》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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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積林,甘肅山丹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著有多部詩歌、小說作品集。長詩集《河西走廊詩篇》入選“一帶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圖書,并通過館配途徑到全國中小學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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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人杰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三屆援藏干部,后調藏工作。出版詩集《回家》《西藏書》等。曾入圍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獲第五屆中國長詩獎、第二屆“浪漫海岸杯”國際愛情詩大賽特等獎、第二屆徐志摩詩歌獎、《詩刊》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特別獎等獎項。多組作品入選年度中國最佳詩歌多種版本。入選《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60年詩歌精選)、《“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等。榮獲2014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貢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