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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寂靜的月夜,開車穿過上百公里的雅克大道,是一種獨特而深刻的旅行體驗。因為不是交通要道,你看不到習慣于夜間行駛的長途貨車,望不見牧人的白帳篷,甚至遇不到一頭落單的牦牛。路過那些牧民定居后幾十年里倉促形成的小鎮,人和車就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你能看見的只是車燈射出得兩束光,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白天炙熱的陽光下,那一片片流動的云彩和遍地的花海、牛群、帳篷,以及草原上冰涼涼的風,入夜后,都被造物主設計的黑夜給收走了,藏住了或者說隱匿了。

        巧的是今天恰逢十五,月如銀盤,明亮的月光一展千里,遠近起伏的丘陵、牧場、天空都散發著不同的微光。這種時候,適合一個人冥想、沉思,對著月亮、草原和黑夜,平靜地去反省一切。沒有任何事物的干擾,像一個獨居的牧民,在微弱的篝火和月光之間,品著烈酒,微醺著記起一個地方、回憶幾個親人,想起幾段往事……而此刻正驅車穿越雅克大道的我想到了阿壩。



        阿壩縣與松潘相隔三百多公里,比松潘至首府成都還要遠個四五十公里。2022年3月17日農歷十五這一天,我和父親天沒亮就從松潘出發,為的是趕到阿壩縣郎依寺參加我舅舅能措的格西典禮。

        開了七個小時車后,我和父親終于在下午五點到達阿壩縣城。那是一個周遭沒有樹木,只有大片土地和土房的縣城。我們疲憊不堪地吃了頓自助餐后,就找了一家有監控的酒店休息了。第二天上午,在朗依寺的大殿廣場上,我們被大風刮得睜不開眼,頭發上,耳朵里全是灰塵。捱過下午四點,亢長的典禮一結束,顧不得與舅舅能措告別,我和父親趕緊鉆進車子,匆匆往松潘趕。誰料,路上遇到了一起車禍。

        省道302線上,大貨車排起了長龍,急著趕路的轎車越野車在強行占道穿插。我把車停在一排低矮的道班平房前熄火后,問了一個穿反光背心的老頭才搞清楚,前方的盤山路上,一輛下行的悶罐車翻車了。司機開著車頭,撞開防護欄,滾了下來,把巨大的油罐留在彎道上!什么時候通車,鬼才知道!面容黝黑的老頭拉長了音調解釋??粗s亂的眉頭,我不耐煩冒了句臟話。老頭厭惡地轉過頭去,好像很后悔這么熱情地跟我對話。

        副駕駛上沉默寡言的父親下車,點了根煙。我百般無聊,只好掏出手機,瀏覽能措的格西典禮。我照了大概二三十張照片,每一張畫面都很亂,混亂擁擠的現場,使我糊里糊涂拍下了許多人的后腦勺和手機。刪掉大部分照片后,我對其中幾張照片進行加工,調色、裁剪、放大,總算稍稍滿意了。

        畫面中,能措站在郎依寺大殿前,手舉神箭,頭戴法帽,身披黃色法衣,腳蹬繡有祥云的松巴鞋,神情顯得從容、自在。同他一起畢業的二十三名格西表情各異,有的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面部卻十分僵硬,眼睛里透露著不安;有的親人在底下喜極而泣,他們站在高處一眼就瞧見了,久經修煉的格西們也顧不得莊重,眼含起熱淚,頻繁眨眼。無數顆黑腦袋上,我觀察眾格西,自始至終發現唯有能措的心,能措的眼,能措的胸懷,靜得像一面的湖水。不管底下站著的幾百上千號僧俗信眾,高喊多少遍令人身心震顫的“尕瓦——嚷”(吉祥的日子),向天空揮灑星辰般的隆達,他臉上始終保持著淡淡的微笑,不見終于熬成正果的狂喜與忘我,也看不出長于窮苦家庭的孩子天生的自卑與孤獨。那久久紋絲不動的端莊儀表,看得我內心一陣顫栗。

        隆重的格西畢業典禮結束后,能措被手拿鮮花的僧人們簇擁著,在呼啦啦的大風中走向他的僧舍。巷子水泥路兩側站著長長的隊伍,這些人中有和我一樣遠道而來的親戚,也有當地僧舍主人家的家族親人。不斷紛飛的桑煙里,能措穿過向他致祝福詞,獻上綢緞、哈達的人群,走到僧舍大門下。我離他很近,手上的綢緞、哈達被幾個僧人收走后,我拿起手機就拍了張照片。在照相的瞬間,不知怎的,我的注意力停在了他年少時被玻璃弄瞎的左眼上,在眾人歡呼的時候,我鼻子一酸,情不自禁落下幾滴淚水。

        在車上盯著手機,心情很亂,有時候一張照片也能讓我這樣的人動容。我是個性情中人,很容易就被感動。這種情況到底是善良還是愚笨,我一想估計二者都有。愚笨的人通常善良,伶俐的人又常常冷漠,而我感動過后,又會把這件事情銘刻在心中。

        我和能措之間也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那件事發生2008年的夏天。那一年,我在老家那條窮山溝里,僅有的一所中學里讀初二。學校離我家八九公里,作為偏遠村子來的寄宿學生,我們這些孩子經常會受到離學校近的那些學生的霸凌。能措天生神力,十七八歲就能抬起拖拉機半個機頭,一旦學校里有人欺負我,我就請他幫我討公道。記得有一次,三個看我不順眼,單挑又打不過的學生,想了個損招。他們叫一個小男孩把我騙到一間寢室,然后反鎖上門,從背后偷襲我。我一拳打裂了前面一個小子的嘴唇,后面一個小子無恥地拉住了我的手,被我打中嘴巴。頭發常常呈爆炸姿態,腦袋長得像藏獒腦袋的那小子,嗷嗷地掄起鐵畚斗,照我頭砸了幾下,我瞬時頭破血流。糾纏中,宿管氣喘吁吁地打開了門,這時鮮血早已打濕了我的衣領。我沒有多想,就給能措打了電話,他和七八個僧人抄搟面杖沖到了學校,把當時的校長老師、派出所民警和鄉政府干部都嚇壞了。如驚弓之鳥的校領導一再表示好好解決事情,能措他們才肯離開學校。他走出學校大鐵門時,轉過頭對我說,不要怕、不準哭。雖然,那次我的大腦袋受了三處傷,縫了七針,但我真的沒流一滴淚。這么一說,可能讀者朋友絕對不信。你們也可以不屑地諷刺我,說我會編故事??晌业牡拇_確獲得了極大的勇氣,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那名手發抖的年輕醫生在我頭皮上縫針,扯線的撕裂感,那感覺就像頭發被人一根根拔掉。

        幾天后,父母來學??次?,幾個老師在他們到校之前就恐嚇我,讓我自己反省自己的錯誤,不要亂說話。我頭上包著紗布,還隱隱感到惡心,想必是有輕微的腦震蕩。但為了不讓父母難受,我戴了頂毛線帽子,換了身牛仔衣,站在學校鐵門內沒有出去,擔心走近了他們會看我傷口。父母隔著鐵門問了傷情,我說沒事,父親暴怒,他嚷著要把這爛學校拆了。我勸他別生氣,我一點事情沒有,父親后來說了什么,我儼然忘記了。我記得回到老師們的辦公室后,他們以為他們虛張聲勢的做法嚇到我了,可我并沒有一絲一毫害怕的感覺,反倒內心釋然了很多。在我看來,能措影響了那時的我,包括現在的我。我躺在車座椅上想,他在郎依寺十幾年如一日學習,能夠守著青燈黃卷、清規戒律,忍住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煎熬,完成了難以想象的無數次考試和辯論,在父母相繼離世后,還能堅持修行、學習,也許正是因為他有異于常人的勇氣和韌性。

        能措在阿壩待了十幾年,而我僅僅去看過他一次。說起21年的阿壩之行也是無心之舉,我和妻兒自駕游,漫無目的地行駛,卻到了阿壩。那會兒正值夏天,草原上陽光明媚、繁花盛開,沿途能看見放牧的少年騎著馬圈牛的場景。我戴著墨鏡,把著方向盤,聽著丹拿音響里飄出來的肖邦《遺作》,在低矮的云絮下,穿過空曠的紅原,爬上緩緩起勢的阿依拉山,進入草場豐茂的阿壩地界。正午,到達阿壩縣城后,我翻出一個久不通話的號碼,隨手撥了過去。電話那頭的能措,聽說我到了阿壩,高興地走到寺院門口來接我們。他向監課的鐵棒喇嘛請了半天假,帶我們游覽了郎依寺大殿外墻上的壁畫,大殿內部鍍金的佛像,順便拜見了歷代高僧的靈塔,然后帶我們到寺內最高的佛塔頂部,在無數鏤空的佛像前,點了數盞酥油燈。參觀完寺院,他請我們一家人到他的僧舍喝茶,燒茶的時間里,我指著他床榻邊碼到天花板上的書籍,驚嘆道,我那面書架上的書,跟你的書比起來,簡直少的不能再少了。他笑了笑說,我們在這里主要就是學習,你工作那么忙,看書的時間很少,可以理解。在他十平米左右的房間里,我和他聊了好幾個小時,歡聲笑語不斷。

        我們談天論地,上聊人類誕生,下議戰爭疾病,恨不得把幾個小時當作幾天時間來用。我說,有一本書叫《人類簡史》,前不久我剛看完,書里寫了人類的祖先是從非洲大陸走出來的,我們藏族人的祖先一部分也有可能是非洲人。他點點頭說,藏族古籍里寫到,最初,世界為空寂無垠之體。后十方風起,形成大海,再后須彌山(岡仁波齊)拔出海面,四周形成四大洲。南部有瞻部洲,其中心是雪域吐蕃,為什么說吐蕃是中心,那是因為吐蕃地高、山多、積雪不化,而周圍河水都源于此地,并由此向外流出,所以被認為是中心。

        見我在傾聽,他繼續說:在人類誕生之前,藏區就有了三部分地區劃分:上部為阿里三圍,由雪山與石山環繞,像一個池沼;中部烏斯藏四如,是山巖與水流相擊之地,像一條水渠;下部拉熱秀周,為森林草原之區,像一塊平坦的田地。關于人的起源,許多藏史書,如《王統世系明鑒》《西藏王統記》《賢者喜宴》《雍仲苯教史》《柱間史》里都有“獼猴與羅剎女結合”的傳說。這就說明藏族的智者們也早就知道,人由猴子演化成智人,最后優勝劣汰慢慢演變成人的。只是我們的歷史都被賦予神的色彩,讀起來比較有戲劇性。

        能措微笑了一下,然后收斂表情,說起藏族歷史。他專注的神情,流利的口齒,寥寥數句便使我對藏族史有種撥開云霧見明月的奇異感覺,也產生了一山更有一山高的敬佩心。自他嘴巴的一張一合中,古老的象雄文明一興一衰,聶赤贊普和他的天神之子們從天上下來,又回了天界。吐蕃王朝在雪域崛起,松贊干布、赤德祖丹與心懷雄才大略的赤松德贊并稱“祖孫三王”,他們象征著吐蕃的鼎盛時代。我插嘴道,我對赤松德贊有好感。能措說,赤松德贊確實是一位明君,可后來的藏王和上層人士沉迷于權力,導致禍亂頻發。他認為,朗達瑪被刺事件是藏族歷史的一個分割線,直接導致了后來平民起義,吐蕃沒落,將藏地推入分裂割據時期。隨著古格王朝慢慢消失,藏地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王。到了元明清時代,王朝統治下的藏地,逐漸形成了成熟的政教合一制度。

        我對藏族歷史中的風風雨雨感到遺憾,能措卻平靜地說,無論以前如何,最好的時代是今天。新中國成立以后,藏族窮人有了土地,種上了自己的糧食,國家也在變強大。我點了點頭,把話題又移到了很久以前,祖師敦巴辛饒米沃佛改良原始苯教時的故事。說到這個,能措又詳細解釋了過去的“苯”和現在的“本”。那個求同存異、互相融合的幾百年歷程,讓我連連嘆息。

        一旁的妻子在我身后席地而坐,傾聽著我們的談話,不時低頭呷茶,看一眼在屋外草坪上捉蝴蝶的兒子,沒發出一絲聲音。說完了歷史,我問能措阿壩縣的由來,他說阿壩縣名說法多樣,民間說縣城從空中俯瞰,仿佛一面大鼓,中間很平坦,四周群山突起,向南流入大渡河的阿曲河,向北注入黃河的賈曲、夏客曲,彎曲似吊鼓的繩帶。但還有一種說法是,松贊干布率大軍征松州迎娶文成公主,占領松州以西地區后,曾從吐蕃腹地阿里一帶移民到此駐軍,這些人自稱“阿里洼”(喻指阿里人)。我說郎依寺的主持嘎讓羅珠嘉措在一檔紀錄片里說到,阿壩的藏語諧音“阿壩”,阿指的是鼓,洼指的是人,意思可理解為鼓人或打鼓的人。我很奇怪鼓人這個稱呼,他說鼓是本教密宗法器,佛苯斗爭時期,苯教信徒為了保護自己才這樣對詢問的人說的。但這樣說也有可能不準,他說歷史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后來寫歷史的人杜撰和注解上去的,很少有真正說真話,記真事的史學家。加上藏族歷史神話與現實混合,有許多人變成神的傳說,這叫現代人怎么去辨別真偽呢?

        我覺得跟能措聊天,自始至終都很舒服。他回答歷史中某件具體的問題,措辭很客觀,沒有妄自評價,也沒有說哪種說法是對或是錯。他只是把我追問的事情關鍵點講出來,然后讓我自己細嚼慢咽,這樣的對話讓我感覺很舒服。

        聊到最后,能措說他明年三月將完成所有考試,獲得格西學位,我向他表示了祝賀。他邀請我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我猶豫了,沒出聲。直到他送我們到停車場,臨分別之際,我才答應他,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到阿壩參加他的畢業典禮。

        這次我來了,兌現了承諾,然后又走了。一切那么的匆匆,好似一陣風,不,是風中的葉片,來去我自己無法控制,只能任由無法預料的生活來決定我的去留。

        時間過了六點,堵車已經兩個小時了。我在車里無聊透頂,便翻開能措給我的禮物《朗依寺2022年畢業格西論文集》,在書的54頁,我看見一張拇指大小的能措照片。查了查資料,百度百科里只有藏傳佛教的格西解釋,里面大概指出格西是“格威西聯”的省音,意為“善知識”。一般僧人要刻苦學習,精通“五部大論”,再通過層層嚴格的辯經考核,才能獲得“格西”學位。格西又分“拉然巴”“措然巴”“林賽巴”“多然巴”“阿然巴”“曼然巴”“噶然巴”等,每一種格西都需要修行人花上二三十年時間。

        能措的格西學位,學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來回時間倉促,我也沒來得及問他。但他能在阿壩州最大的雍仲苯教寺院獲得格西學位,必定是受了許許多多無法言說的苦。我不知道這種苦是何種無法忍受的苦,猶記得弟弟曾說過,每天五點起床背書,每周每月都有大小各種考試,老師指定的學習書籍,你要口齒清晰地把書中每一句話,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這樣的學習量令人無法想象。在那些大雪紛飛、滴水成冰的冬天,在百花齊放、百鳥爭鳴的夏日,坐在莊嚴肅穆的課堂里,尋著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一起同去的人吃不了苦,受不了寺外五色五音的襲擾,像一片葉子,隨風隨阿曲河紛紛離開了。能措像一棵四季常綠的柏樹,根植于地下,任憑風吹雨打,穩住了心神,完成了學業。不知他在辯經場揮灑了多少汗水,經受了多少風吹日曬,踩穿了幾雙鞋底,才在一次智慧爭鋒中,博得上座考官的欣然一笑。要知道,他只比我年長一歲。

        如今,能措名列“格西”,以后有可能成為某座佛學院、某個寺院的老師、主持和法臺,也有可能云游天下,成為一名了無牽掛的行腳僧。無論如何,他變成什么樣,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無人能夠干涉。我只希望他學有所成之日,能以十世班禪大師等高僧大德為楷模,在不斷變化的社會中成為愛家鄉愛國愛教的典范,這是我對他最大的期望。

        想到這兒,車窗外響起了警笛聲,我轉頭一看,警車閃著警燈,一點點逼退占道行駛的車子。右側司機們不懷好意地笑著,紛紛下車望風。我放平椅子,仰面盯著天窗外藍的令人眼花的天空想起了弟弟。



        我的弟弟羅吾也曾跟舅舅能措一起到阿壩縣郎依寺求學,他在郎依寺生活學習了四年,那時他的法名叫仁青敦智。他離開郎依寺后,仁青敦智成了他發表詩歌時的筆名??伤錾鷷r,取的名字叫羅吾彭措。

        也許名字沒取好,所以人生才時常包含憂慮。我常常這樣取笑他,同時也給他取各種各樣的歪名。我們的兄弟感情是真摯的,嬉笑打鬧從不記仇,無所顧忌。他屬鼠,比我小六歲,小時候更是膽小如鼠。一天晚上,我們幾個孩子和奶奶在家,那晚恰好遇到了月食,我們對著天空咒罵天狗,弟弟卻害怕的全身發抖。還有一次,我們去林地里撿蘑菇,我模仿野獸的聲音,把他嚇得大哭。他長到六七歲時,就被家里人送到寺院里,跟著我爺爺學習藏文。小學到初中,他一直都是邊學習寺院里的藏文,邊兼顧學校里的功課。他的漢字寫得很差,筆畫常常走形,雖然藏文學得好,可懼怕擔任寺院經師的叔叔,那種過于嚴厲的教學方式,他曾幾次與朋友結伴逃走。最遠的一次,他和朋友逃到了縣城,家里人找了兩天都沒有找到,后來還是他和朋友自己走回來的。他回來后,被父親和叔叔狠狠地打了一頓,然后讓他跪著看米拉日巴成佛的電視劇。也許,從那時候起,他就沒有想過成為一名僧人。

        弟弟讀到初二,叔叔和父親把他送到了幾百公里外的阿壩郎依寺,那年我才參加工作,也不懂這種教育方式的殘酷,心里只替他感到高興。我不知道的是,弟弟去郎依寺之前,他的兩只耳朵鼓膜都已穿孔。每年寺院的寒暑假,弟弟穿著一身絳紅色的僧衣回來,我只是覺得他個子長得飛快,從沒察覺他越來越瘦。每次,他離開家,離開松潘,坐車回阿壩,我都會提前買車上吃的餅干飲料,早起送他去車站趕車。那時候,我還沒有買車,天蒙蒙亮,我就得扛著鐵箱子,背著裝滿土豆和其它什么東西的袋子,從租房的地方,步行幾公里,滿頭大汗地趕到車站,接著又幫他把行李清點好,裝進車子,看著瘦弱的他坐上大巴車離開,才慢慢走回出租房。每次他離開,我的內心都會涌起一股酸楚?,F在看來,對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把他送到幾百公里外,人生地不熟的大寺去學習,這種做法確實讓人無法接受。

        然而,弟弟學業精進,在朗依寺佛學院年輕學生中逐漸嶄露頭角,我曾親眼見弟弟與后來獲得格西學習的舅舅能措辯論十幾分鐘,兩人誰也不讓誰的精彩局面??上?,在朗依寺學習四年多后,弟弟決定還俗了。當然,這其中除了復雜的家庭因素,艱苦的學習生活環境也是他決心離開寺院的重要理由之一。聽弟弟說,他每天五六點早起,完成固定經文背誦,還要給寄宿的主人家準備一日三餐,早晚都活在別人的監管之下。據他說,主人家還有個歧視外來學生的僧人,蠻橫霸道不講理。弟弟的絕望想必也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他鐵了心還俗后,我還堅持勸過他一段時間,終究還是沒有勸住。父親送他去紅原讀高中,我省吃儉用,每月給他六百元生活費,有時明知道他餓著肚子,可不到寄錢的時間,我也會狠下心不給他生活費。如果說,他當僧人時,我對他的疼愛可以表現出來,那他到紅原讀高中后,我就把所有的疼愛收了起來,轉而嚴格起來。我曾說過,你考個大專就別讀了,考上本科,我就供你。沒曾想,用電瓶車送他到車站幾次后,他居然真的上了本科線。我起初不相信他考上了本科,直到我和他去網吧填志愿,看到他上了西南民族大學的錄取分數線,我才覺得這一切不是夢。他的未來是有色彩的。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報了阿壩師范學院。

        四年的寺院時光磨練了他,也成就了他特殊的氣質。從弟弟這些年的表現看,他確實比同一年齡時期的我,活得冷靜理性的多,寫出來的東西也比我好。我喜歡他的詩歌,比如2017年4月7日在紅原縣藏文中學讀高中時寫得《月光下》:“月光輕柔地撫摸大地/遠處/起伏的山群/也隨著我的思緒,起起伏伏/明媚的月,是你的眼/慘淡的云,是我的愁/北飄的孤風,穿梭在起伏的山間/北飄的孤風,始終沒帶走那片慘淡的云/若能化為風,若能化為云/若能隨風遠去,若能架云遠飄/我寧愿拋棄這一切/隨云遠去,同風消散//”

        還有,2021年6月在汶川阿壩師范學院讀大三時寫得《野百合》:“我與黑夜相約/在無人問津的夜半/悄悄把野百合摘了去/在河水吟唱的小鎮里/人們聽不見野百合的呼喊/我喜歡野百合/就像沉睡在河流臂彎的小鎮/捧在手里的野百合/卻不再綻放/或許是光陰收回了憐憫/你我忘卻了慈悲/星光灑落肩頭的時候/忘記打開心扉/可野百合擁有寬恕/它在睡夢中綻放/在陽光溫暖大地之際/溫暖了已經干癟的靈魂//”

        字里行間透著憂傷,也有對未來生活的迷茫。我經常和他通電話,分析他的心理,也告知他一些人生的經歷,如何正確看待有些人,有些事,希望對他成長有所幫助。我反對過他還俗,也支持他進入社會,有些時候更寄希望他盡快成長起來,比寺院還要殘酷的現實生活,是不會給人太多的犯錯機會。有時候一件小事就能讓一個人崩潰,甚至對生活徹底失去希望。有時候,也可能因為一件小事,改變一個人一生的方向。普通人的天平上,左右重量的不是自己,而是素不相識的別人。我總是在想弟弟那時候雖然討厭寺廟生活,卻沒有跟同到郎依寺求學的朋友一樣偷偷跑到成都,跑到拉薩打工,是膽子小,還是他從小遭受的棍棒教育的威嚴,讓他認命?我感覺他每長一歲,就會隱瞞我們一些事情,一次他在阿壩騎摩托,過一個彎道時車失控了,整個人飛了出去,差點摔死。那年他放假回來,我發現手上還留有很長的傷疤,嚴厲地責罵了他。

        今年,他大四畢業了,考上了馬兒康市法院,聽說正在田里鋤草的母親接到電話,聽到這個消息,扔掉鋤頭,喜極而泣。

        堵住道路的油罐終于在天黑前被清理走了,車隊移動后,我在阿依拉山、雷達山超過一輛輛車,急速飛過安曲鎮。擋風玻璃前暮色四起,大地蒼茫,草原、牛群,趕牛的牧人騎著馬在山丘上停留片刻,轉而消失在陰影里。

        草地黑夜里的星辰漸次明亮起來。


    

        說到弟弟,不得不提到曾經關心幫助過他不少次的人,我另一個在阿壩縣安家的舅舅曲巴。她是母親的弟弟,二十幾年前他離開家鄉,到草地幾個縣流浪,后來上門到阿壩縣一戶善良的人家為婿,如今已經是兩個女孩的父親了。

        在我的記憶里,舅舅曲巴曾在我家暫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聽母親后來講,他和哥哥不和,常常爭吵,父母就讓他住在我家,跟村里人到森林里打獵,用獵物換錢生活。父親給我買過一把半自動步槍玩具,他玩了一次,就把我的槍栓拉斷了,為此我恨過他一段時間。他離開我家后,十幾年音信全無,我再次見到他時,我初中都已經畢業了。他和一個壯漢背著四大包,從別人手里低價購買的舊動物皮,來松潘售賣。嘗到甜頭后,他們又轉而做起了古董生意,現在成了阿壩縣有名的古董商人。

        他看老東西看得準,新東西又會用古法做舊。天珠、珊瑚、天鐵、念珠以及現在禁止買賣的象牙制品等等昂貴的奢侈品,他用手摸一摸、搓一搓,就能辯真假、出價格。他梳著偏分頭,掛著一串珠子,背著一個小包,加上膚色黝黑,滿口流利的草地方言,說他是松潘人沒人會相信。我曾問他,新東西做舊不怕別人找麻煩,他說古董市場真真假假,跟做人是一樣的,人有真有假,至于什么時候真什么時候假,那就是一種學問。

        他的說法我不認同,可是依稀回憶他多年流浪的生活,也不難理解。聽人說在草地縣上門當女婿,不勤勞,不管有沒有孩子,都會被無情的趕出家門。他前十多年在阿壩摸爬滾打,肯定吃過不少苦頭,挖貝母、放牧、賣苦力估計什么活都干過。后十幾年又給自己修房子,養育孩子讀書,做生意,也許也經歷過上當受騙這種事情。他的謹慎、他的機靈,也可能是從自身的經歷中慢慢學來的。我既不佩服,也無排斥,只是深藏在血脈里的親情,是他也成了我掛念的一個家人。



        天完全黑下來以后,月亮已經升至半空了。將瓦切、麥洼、色地零零星星的燈光拋在腦后,車子像一葉孤舟駛入夜下無邊無際的月光之海。筆直的道路在車燈下伸展,路浮在海浪上,車子在浪花上搖擺不定,最后沒入一斜土丘。繞過那土丘,路筆直向下,車往一座巨大的天坑駛去。到了天坑中央,我發現寬闊的草地在月光下變成了沉默的沒有浪花的黑海,四下夜色濃稠,地平線上起伏的山,在夜空下化成了行走的線條。一種灰由淺到深,漸變后,由近前的草葉直襲深灰色的天幕,直至照亮半個星球的月亮。我發現月亮周圍有一層光圈,光圈放射出無數灰暗的光,這是區別于深灰和黑色之間的一種色調,不同于淺灰,淡黃中參雜了墨汁,呈現出人類無法調制的月光灰。草原的自我素描,展現在眼前,我被迷住了,不知不覺車速也慢了下來。我拍了幾張照片,感覺內心深處的野獸似乎要在月海的顫動中蘇醒,內心深處的悲痛也要被如水的月光喚醒。在日干喬停車休息時,我想迎著月亮吼叫,我想對著草原高歌一曲,我甚至想脫掉衣物,幻想在月下裸奔??晌野l現我的腦子還尚存一絲理智,盡管身體想那樣放肆,腦子卻不允許。它說,看,月亮那么的美,草原那么的安靜,我任何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可能會引起遠處動物們的不安。沼澤里的魚,草丘上的禽類,洞里的旱獺,地表淺處無數正欲破土的花草,我們誰也不能驚動。我們得悄悄地欣賞,悄悄地離開。

        車子里,父親看著前方,好像睡著了,又好像醒了,我發現他對窗外的月亮并不感興趣。他可能根本不喜歡黑夜,或者根本不喜歡與他的兒子獨處,因為黑夜讓他眼睛看不見草地的色彩,黑夜讓他犯困,黑夜讓他不安。那些好聽的軍旅歌曲《駿馬奔馳保邊疆》《小白楊》《人間第一情》,在夜里也會讓人聽起來覺得無趣,覺得煩躁。

        面對車燈之外的黑夜,父親想起了他當兵時,在夜里站崗,聽見騾叫拉槍栓的時候?他想起了某件不堪回憶的事情,還是在心里杜撰一件以假亂真,值得講給后代的事情?還是在想他的孫子?不知道。那一刻,我能想到的是,他不想跟我說話,可能是他在某種層面討厭我,我喜歡直面問題,毫不避諱地問一些問題,比如他欠別人多少萬,他今年想怎么掙錢還錢這種不招人喜歡的問題。我沒有姐姐那么聰明伶俐,不會撿一些他喜歡的話說給他聽。在只有我和他,沒有網絡的時候,他感興趣的是他的煙,一根接一根有形狀的紙煙,被他點燃,被他吸到肺里,化作煙,化作灰,最終被掐滅塞進煙灰缸。

        他當兵在阿壩縣的幾個小故事,昨天路上就講了,今天回來的路上,他沒什么可講得了。軍旅生涯是他人生中最精彩,最難忘的記憶,零零碎碎的,我聽了無數遍,但從來沒有聽過完整的版本。有時,我覺得他講故事,還沒我母親講得好。不是他口才不好,而是他心思不在講故事上,他講某個片段或許只是為了向我炫耀,亦或許是想通過他經歷的某件事,讓我吸取教訓??晌覜]聽見完整的故事,就無法相信其中的某一件小事。我想聽到他的稚嫩、他的成長、他的膨脹、他的毀滅,然而他沒說,我也沒問。一路上,他不是在沉默,就是在抽煙,連一個字也不說。我敵不住困意,抱怨了兩句,我的話像扔進大海里的石子,毫無反應。他像靈魂飛遠的肉體,坐在一旁,我換了首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邊開車邊想象四十年前的父親。

        一個偏遠藏寨里的孩子,家中五個孩子里他排行老大,給合作社放過牛,也給合作社耕過地。1980年,他報名參軍了,村里人騎著馬送他到區上,他告別不停用頭帕抹淚的母親,離開了村子,離開了河谷,走到了區里。到了區里,他坐上四個輪子的車子,離開了熱務溝。汽車輾轉到另一條河谷,沿著公路行駛半天后,他們到了縣城。下了車,他和幾個暈頭轉向的伙伴,被動作干練的武裝干事,推到一處寬敞的廣場上。武裝干事讓他們與其它鄉鎮來的人站成一排后,跑步進入新兵方陣。聽到整隊的口令,他聽不懂漢語,只能笨拙地學著別人的樣子轉圈圈。站了半天,聽了一堆講話,疲憊的他和那排隊伍里的人分到了衣服,他們被武裝干事帶到街上一間霧氣騰騰的房子里,一聽才知道要洗澡。城里的新兵在大池子里洗澡有說有笑,他像個大姑娘,害羞地退到角落,一件件脫他的臟衣服。

        下水前,他把衣服小心地卷好,放在一旁。他不敢把衣服里面露出來,他知道衣服縫合的地方有成群結隊的黑虱子白虱卵,他的內衣棉褲就是移動的虱子窩。他和一個叫頓之的后來成為摯友的伙伴,洗完澡,趁別人不注意,把貼身的衣服全部扔進了垃圾桶。

        理完頭發,洗完澡,他穿上夢寐以求的綠軍裝,戴上了還沒有配上帽徽的綠軍帽,穿上了沒有補丁的新膠鞋。

        走在縣城大街上,他感覺腳不是自己的腳,他腳下踩到的不是堅硬的水泥地,而是棉花團。他步伐輕飄飄的,滿腦子都是那個年代備受尊敬的英雄軍人形象。街上比鄉下姑娘臉還要白,身材還要苗條,頭發還要短的女學生,三三兩兩站在街邊,熱烈地看著一米八幾的他,其中一個還把另一個推搡到他要經過的路上。他這個農村來的笨小子,居然絲毫沒有注意到別人的動作,繞開那個女學生,徑直走了。也不怪,那時他心中只有一個美好的軍人夢。

        在松潘停留了幾天后,他和許多新兵坐上卡車,在敲鑼打鼓聲里,駛向了他們憧憬的軍營。他們坐了一天車,到了一個地方,一問那里不是他們當兵的地方。武裝干事告訴他“途中休整”幾個字。夜里,他看了永生難忘的一部電影,一部施工隊挖了墳山,夜里鬼怪出來開推土機嚇人的恐怖片,他著實嚇得不輕。他的新兵戰友們也受到了不同的驚嚇,夜里他們不敢上廁所,只能擠在一起憋尿,好多人都尿到了床上。

        第二天他們又坐了一天車,結果還是“途中休整”,就這樣到了馬爾康的刷經寺鎮,原阿壩軍分區舊址,然后又轉車到紅原“途中休整”,再去了阿壩縣。父親新兵訓練的三個月時光,就在阿壩縣的獨立營。他去之前,阿壩縣的駐軍還是獨立團,他到了阿壩縣之后,百萬大裁軍,團變成了營。

        新訓結束,父親各項科目表現優異,而且因為槍法奇準,沒有留在阿壩縣,而是回到了氣候條件更好的馬爾康刷金寺。他在那里挖過廁所、砍過干柴、開過荒,還當過領導的警衛員。自衛反擊戰打響了,父親寫過血書,卻沒有去成,我常常替他惋惜。他說,要是去了,有可能死了,也有可能成了英雄,一輩子也不會活得這么憋屈。我認同他這句話,這是我們為數不多能達成共識的地方。

        父親在軍營里錯失了兩次改變人生的機會。然而,他在軍營里也有許多快樂的時光。八幾年的某個秋天,他帶著一個班,那時候他是班長,他帶著他的人到阿壩縣收青稞。那個秋天,雨水很多,他們剛下地割一會兒青稞,天就下雨了,他和戰友們就躲到草棚子里。這樣割了好些天,也休息了好些天,那種不用訓練的日子是幸福的。他說,縣城里女學生還要來青稞地里借他們的針線包,到了還針線包的日子,他發現包上繡著精致的花兒和感謝的字樣。我很難體會到那種幸福,也理解不了身穿軍裝是什么感覺。

        昨天,在阿壩縣城,我和他步行了四十分鐘,想走到他當兵的營區大門口??墒?,走到天都黑下來,路燈都亮了,也沒走到他一直念叨的地方。后來他說不走了,風太大了。我提議我們去吃自助餐,他同意了。我發現喜歡吃肉的他并沒有吃下去多少肉,只喝了瓶小歪嘴。吃完飯回來的路上,他回頭看了眼營區的方向,然后說,那時候走完阿壩縣城只要十分鐘,我哦了一聲。他強調,真的只要十分鐘。我裝作沒聽見,往前走去。

        夜里,躺在那間膻味彌漫的酒店床上,我夢見了一群長翅膀的牦牛,在天上圍著太陽飛。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如此不切實際的夢,也許生活中的壓抑在夜里的釋放吧。天剛剛亮時,我醒了,還想起了一句話來總結父親的大半輩子:老理想主義者的活化石,痛苦而可悲的殘骸,過去時代仍然鮮活的傷口。

        車子經過尕力臺,一路往下駛去,一個小時后,我們看見了明亮的松潘縣城。搖擺不定的燈火,讓我恍然覺得,這一刻,阿壩,又變成了一個遠方的地名。好像我并沒有去過那里。


原刊于《四川文學》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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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巴,藏族,90后,四川松潘人。有散文小說見《四川文學》《民族》《草地》《貢嘎山》等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