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

       電影導演、編劇、作家、文學翻譯者。

       苗博

       《博問》 制作人,青年作家,獨立電影人

       苗博:因為咱們的節目比較小眾,大家都是文藝創作者,或者很熟悉導演的讀者、觀眾。所以關于導演我也就不用多介紹了。我剛剛把視頻號的轉播分享給了萬瑪才旦老師,他也一直在收聽,先請萬瑪才旦導演來和大家打個招呼,簡單談一談他的感受,我們就進入問答環節,有請萬瑪才旦老師。

       萬瑪才旦:好的,謝謝大家來參加這個分享會,也謝謝大家的分享。我現在在拉薩,聽大家的分享挺有趣的,我覺得咱們可以就隨意聊聊吧。

       苗博:2022年已經過去了一半,這半年來,您最難忘的事情是什么?

       萬瑪才旦:最難忘的事情我覺得就是拍新片吧。因為2022年整個電影行業都不太好,所以拍一部片子挺艱難的。但是我們在這樣一個時刻,把新片拍了下來。當時也挺艱難,大家都一起到了海拔快接近5000米的地方,在那樣一個地方搭起帳篷,住了一個多月,最終把片子拍完。我覺得這個特別難忘,可能以后也會記得這樣一個過程吧。

       苗博:讀短篇小說《故事只講了一半》,隨著故事里的“我”體驗了一次短暫的藏地一日游。亂加價的班車司機,喜歡酥油的扎巴老人,質樸的藏地女子,還有故事中極具魔幻現實風格的莊稼地,這些使我聯想到馬爾克斯……這篇小說的節奏感和氛圍感都出色極了,請問您這篇小說寫了多久,能否請您談一談這部作品的構思,尤其是對于“戲中戲”形式的寫作,導演是否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這部小說?

       萬瑪才旦:其實這個小說寫的時間比較短,大概就用了幾天時間。我是先看到了一個題目,然后覺得這個題目很有意思,就寫了小說,它是“故事中的故事”這樣一個套層結構。里面的民間故事其實在藏區是比較普及的,我們小時候就聽過,小時候大人會把它當做一個黃段子來講,對這個故事印象就比較深。但是把它放到一個小說里面,把那樣一個故事原封不動地呈現出來,可能不是我寫小說的動力。所以就想著在形式上怎么能有突破,就想到了這樣一個故事的框架,一個結構。

       通過一個民間文學機構,一個想出版民間文學故事集的編輯,通過他的視角,我把那樣一個故事帶進來,然后老人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只講到了一半,懸念就留給了讀者。所以對我來說,故事的講述方法特別重要,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怎么呈現出來,怎么呈現得有意思,可能是我想在這個小說里面做的一些探索或者追求的一些東西。

       因為我自己拍片什么的,完整的時間比較少,所以小說創作主要以短篇為主,當有了一個靈感之后,時間也不會耗得那么長,一般會集中兩三天或者一周的時間,就把一個小說完成,然后就放下了。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1.jpg王家衛、萬瑪才旦

       苗博:剛剛在這個沙龍的時候,我注意到好幾個朋友都在提到了您的一部電影《撞死了一只羊》。這部片子我也特別喜歡,當時我是記得就在青??吹?,電影里拍的就是我周圍的世界。這部影片是王家衛導演監制,想聽聽您談一談與王家衛導演合作的感受。這部影片是由兩個不同作者的短篇小說合在一起改編的,能不能也給我們講一講。

       萬瑪才旦: 先說說王家衛導演吧,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導演,也是一個非常認真的監制。我們打算合作這部影片之后,就開始討論劇本。其實我們在確定合作之前,劇本已經早就有了,劇本寫完大概好幾年了吧。

       之前因為審查可能沒有通過,然后就放下了。后來又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審查通過了。然后就有了這樣一個拍攝的機會,最后大家討論決定要拍這個片子。我跟王家衛導演的合作主要集中在前期和后期,前期確定要拍之后看劇本,根據當地實景、演員、道具的情況,做一些基本調整,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會討論整個劇本,我發給他劇本,他會回饋一些意見過來,然后我們再討論調整劇本,大概就是這樣。拍攝期間因為那邊海拔太高了,當時是在可可西里無人區拍的,海拔大概已經超過5000米了,所以他當時沒能來。

       在后期的過程中,我們會有一些比較深入的討論,比如說剪輯,音樂,很多方面。對我來說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監制,大家也知道很多片子監制只是掛了個名,不會真正參與到影片本身的創作當中。但王家衛導演不太一樣,他會參與到整個影片的創作過程當中,所以我覺得他不是江湖上傳說的那個樣子,會對自己做的項目非常負責,是一個非常認真的監制?!蹲菜懒艘恢谎颉飞嫌称陂g,也有人問我跟王家衛導演的合作的情況,我一般都會說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監制,不是只冠名的那種。我們之間的合作大概就這樣吧。

       另外就是兩個小說的問題。我先是看到了次仁羅布的短篇小說《殺手》,記得是在西藏文學上發表的,后來刊登在小說選刊。有一次我看小說選刊看到了這篇小說,當時就覺得特別好,有電影改編的基礎,希望能把它改編成一部電影。但它本身是很短的小說,大概只有七八千字,內容完全支撐不起一個長片。在改編的過程中,就想到了自己的一部短篇小說《撞死了一只羊》,然后就把這兩個小說揉在一起,成了現在的樣子。我覺得它倆能揉在一起的基礎,一方面是因為它們都是公路小說。次仁羅布的《殺手》是講發生在公路上的故事,我自己的短篇《撞死了一只羊》也是發生在公路上的故事。(另一方面是)里面涉及到的一些觀念的問題,比如說《撞死了一只羊》和《殺手》,都會涉及到佛教里面的“救贖”“放下”這些觀念,有這樣一個基礎,在寫劇本的過程中,做一些技術性的處理,就完全可以把這兩個小說揉成一個完整的東西。

       我自己的小說《撞死了一只羊》是電影的前半部分,就是金巴在可可西里無人區開車,路上行走的時候,撞死了一只羊,他要為這個撞死的羊救贖,發生了一系列的故事,之后就到了那個小鎮,到茶館找殺父仇人的殺手,這個故事主要改編自次仁羅布的《殺手》,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情況。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2.jpg《撞死了一只羊》劇照

       苗博:剛剛您提到了審查?!兑恢唤鸲洹防飳懙骄烊咏o主人公哥哥一把刀,哥哥切割掉耳朵。還有《水果硬糖》中有寫到活佛、轉世等等,請問這些在審查上是否會遇到阻力。我的一位朋友遇到過類似的困擾,那些人說國家公職人員不能有負面的情節。小說里面寫到“業力”一詞也不行。新人創作者面臨的審查好像挺嚴峻的。請問您從前是否也遇到過這樣的困擾。如今作為“非新人”是否在創作上會相對寬松一些。

       萬瑪才旦:我覺得總體上,寫作的審查尺度相對會寬泛一些吧?電影的審查就嚴格一點,而且每個階段可能不太一樣,十年前或者五年前跟現在對比,審查的內容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自己一開始到電影學院學習的時候,沒有想太多審查的事情,覺得很多題材都是可以拍的,但是進入電影學院,對電影行業有一些了解之后,就會發現很多題材很多故事你其實不能講,所以你得找到一個適合進入電影的方式,找到適合當下拍攝的一些題材。這個中間是有一些過程的。如果你要拍電影或者寫劇本的話,那可能對每個階段審查的尺度都有必要做一個了解,現在電影圈里面很多人也會說這個。

       可能電影創作者,他首先會做一個自我審查,然后再做機構的審查,我覺得這個事肯定是有道理的。寫小說的時候我就不會太想到這些東西。

       可能你寫完了,完成了一個表達,我覺得你發表也可以,不發表也可以,所以他就沒有這方面的擔憂或者壓力;但是電影不一樣,從一開始有一個題材的時候,就會想這個題材能不能通過?有沒有可能通過?或者最終成片的時候能不能通過審查?

       要想到很多很多這樣的事情。就跟每個階段的審查尺度,它所涉及的內容確實有關系的。比如《撞死了一只羊》一開始的片名沒有通過審查,這個片名也是需要審查的,原來我們用的片名叫《殺手》,后來說這個片名不能用,就只能換嘛,當時就跟制片方和發行方討論,后來決定用我的小說名字為這個電影命名。

       我自己當時還是有一些擔心,但是覺得起其他的名字還不如用這個《撞死了一只羊》,可能有一些陌生感,會帶來一些比較意外的效果,所以后面我們就放棄了《殺手》這個片名,用了《撞死了一只羊》這個名字。

      審查其實是一直是變化的,所以你要做電影的話,我覺得必須得了解當下審查的方向或者變動,這樣你才有可能進入電影的創作。

       對我自己來說,寫小說跟寫劇本,其實有點不太一樣。寫小說你不用考慮那些,寫完就完了。但是你在寫劇本的時候,就要想到一系列的事情。比如說這樣寫能不能拍攝,拍完之后能不能通過,對它考慮的事情就特別多。所以,小說創作對我來說是相對自由的創作,一個人完成就可以,但是電影它涉及的或者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的因素太多了,是一個比較受限的創作。我一般寫劇本就會想,有沒有可能拍攝,如果沒有可能拍攝的話,我可能就不會寫劇本,我覺得如果這個劇本寫完之后,沒有拍攝成電影的可能性的話,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自己一般要寫劇本,比如說這個《撞死了一只羊》,一開始這個劇本也不會寫那么細,大概一開始只有兩萬字,然后這兩萬字通過審查立項,最后找到投資方確定要拍攝之后,我們會去做選景,做一些調研的工作,這個時候會很完整地把劇本呈現出來,包括細節對話,都會呈現在這個劇本里面。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3.jpg北京電影學院校園·金字塔

       苗博:我看到有觀眾在公屏上提到了北電,剛才導演也提到了在電影學院學習的經歷,您的《特邀演員》這篇小說中,也幽默地提到了在電影學院進修。我也有在電影學院學習的經歷,記得學校里的金字塔上還刻著導演的名字。記得在學校后面黃亭子小區那里有一個小書店,一進門的書架上還擺放著您的《塔洛》。聊一個輕松的話題,想聽導演講講在電影學院學習的經歷,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比較難忘的記憶是什么?

       萬瑪才旦:難忘的記憶我覺得就是蹭課吧。我其實到電影學院有點晚,大概是2002年,那時我已經33歲了,所以有了那樣一個機會之后覺得特別珍貴,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泡在電影學院,白天去聽課,晚上看電影,兩年的時間就是那樣度過的。當時電影學院蹭課的人很多,除了你自己系里的或者班里的課之外,也要去其他系或者專業去聽他們的課,需要靠運氣,當時有人會把課程表整理好,找各種聽課的可能性,去蹭課,所以當時在電影學院蹭課還是比較有名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吧。

       因為你只有那么兩年的時間,以前也沒有系統的學習電影的機會或者經歷,所以就特別珍惜那樣一個時間。幾乎那兩年我沒有寫過什么小說。就從基礎開始,打電影方面的基礎。一個是聽課,另一個就是你剛剛講的金字獎。我們當時去的是蘇牧老師的編導班,他每個學期上完課就要求學生拍短片,所以另一個難忘的方面就是,真正讓你接觸到了電影制作。從拍短片作業用DV拍短片,到兩年之后,畢業聯合作業用膠片拍短片,讓你有了一個實際參與制作的經歷。

       可能如果沒有這樣一些經歷的話,后面拍長片就不太可能。所以這個可能是電影學院兩年期間最難忘的事情吧!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4.jpg蘇牧老師課程現場

       苗博:對,我記得在電影學院的時候我也比較難忘,對于蹭課的經歷。蘇牧老師的課,一到晚上,過道啊,外面走廊啊,都站滿了人。那個記憶真的挺難忘的。

       有人問:《故事只講了一半》、《尸說新語:槍》、《切忠和她的兒子羅丹》、《詩人之死》都引入講故事、聽故事、寫故事、說故事的另一條敘事線,設置的很巧妙。例如《切忠和她的兒子羅丹》是否先是有后面的“真實原型”,接著有先前小說中的“小說”,最后把他們組合在一起的小說。也有人說,有的創作者最初想寫的是故事里的“戲中戲”,但因為寫不下去,所以采用這樣的組合形式,寫起來更容易,想聽聽導演的看法。

       萬瑪才旦:就是希望在形式上做一些探索吧!也不是說完全寫不下去,那樣一個故事完整地呈現出來,其實也沒有那么的難,就比如說《故事只講了一半》里面那個只講了一半的故事,其實你把它完整講出來也挺有趣,也不是特別難的事情,但是作為小說,我覺得有一些形式上的探索,可能是我喜歡做的。不是說小說只要講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完了,如果只是講一個完整的故事的話,可能跟《故事會》就沒有什么區別了。

       一個小說,不同的作家寫出來,因為作家本身的經歷、對小說的認知的不同,他寫出來的小說會完全不一樣,咱們也會看到很多本體小說,可能把一個故事講給三四個作者,他們會用他們的方式寫出來,雖然是同一個故事,但最終呈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所以我自己也是希望在這方面做一些嘗試,在小說的方法上做一些嘗試。另外我自己也翻譯過一些藏族的民間故事集,很經典的民間故事,可能受到民間故事的影響比較大吧,就像馬爾克斯,看他的傳記,你會知道他小時候聽祖母講故事很多年,我小時候也是,沒有讀書識字之前你是聽老人,村里的人講故事。

       通過口讀的方式講故事,慢慢進入那樣一個故事的宇宙里面,然后你再轉述給其他人,后來你讀書識字之后,再把這些故事翻譯出來,帶給更多的人,有人也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吧。

       那回頭想的話,也覺得自己受了民間文學的影響比較大,所以可能進行小說創作的時候,很多民間文學的元素就會自然地進入到小說里面,你在寫小說的時候,可能也沒有很刻意地說我要做這樣一個套層結構,但是很多東西就很自然地進入了,像《切忠和她的兒子羅丹》和《故事只講了一半》就是這樣一個創作結果?!肚兄液退膬鹤恿_丹》里面,還有原先的民間故事是一個方面,但是另一個方面就是現實中又發生了另外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完全是虛構的。我之前有一個小說叫《尋訪阿卡圖巴》,那里面也有類似的元素存在,這些自己創作的時候不會注意到,它可能是下意識的東西,無意識地就進入了你的創作里面。但是你回頭看,再歸類總結你的創作的時候,就會有這樣一些共性的東西存在。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5.jpg《撞死了一只羊》劇照

       苗博:謝謝萬瑪導演,您分享的時候我看到大家在公屏上打字,都說學到了很多東西。我知道您出生在這個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貴德縣,我知道天下黃河貴德清,您聽到家鄉的這一剎那,腦海中浮現的第一畫面是什么?可以給我們講一講這個場景嗎。

       萬瑪才旦:家鄉,其實我對黃河的記憶特別深,去年中央電視臺也做了一個黃河的專題也采訪了我。我能一下子想到的就是冬天的黃河。那時候我們黃河那邊還是結冰的,黃河特別清,就剛剛您講的“天下黃河貴德清”,其實到蘭州就非?;鞚崃?,看不到那種很清澈的感覺。

       但我小時候,那時候特別冷,現在冬天黃河上已經不結冰了,我小時候那個河面上是結冰的,會結特別厚的那種冰,我們會踩著河面上的冰,到對面的森林里去,拾柴火什么的。你站在冰面上就能看到冰底下,黃河水里面的魚在游來游去。對這些印象特別深,就像一個電影畫面一樣,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但那樣的畫面現在沒有了。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6.jpg中央電視臺紀錄片 《貴德古城——天下黃河貴德清》

       苗博:隨著VR虛擬現實技術的逐步完善,未來很可能電影和游戲會相互結合。之前多倫多電影節,展映過一個片子,完全是互動的,觀眾在下面投票,決定劇情的走向,這其實就脫離了電影的范疇,更像互動電子游戲。電影是存在一定“局限性”的,我們的視角都是跟隨攝影機來改變。私密和封閉性的。如果有一天啊,有游戲公司找到您,希望把您筆下的世界改編成一個“萬瑪才旦藏地宇宙”,您是否會愿意作品被改編?

       萬瑪才旦:我自己倒是沒有想過這方面的改編的問題。但如果真有這樣的可能性的話,我覺得可以做嘗試吧,就像當下,很多作家把自己的小說授權,讓編劇或者導演改編一樣。我可能不會太參與他們的改編的尺度、方向什么的。

       我覺得是兩個方向。他們要發展游戲的話,可能是另一份事情,所以我可能會同意把自己的小說授權給他們,做這樣一個改變,但我不會參與到改編當中。

       苗博:這一次我們的這個對談之前,做了一個問卷調查,讀過小說集的朋友選三部最喜歡的小說,最后發現還是《水果硬糖》這篇小說就是投票率最高。我聽說這部小說已經立項了,剛剛大家在討論說等著買這部電影的電影票。這部小說情感飽滿,敘述上有條不紊,大兒子、小兒子、活佛,每一條線從容不迫,尤其結尾“水果硬糖是什么味道的”我是邊哭著邊讀完的,我們剛剛在這一次沙龍的最開始,有幾個朋友聊到這部小說。我自己覺得這部小說是我今年這半年來讀過的最好的短篇小說,導演能否談一談這部小說的創作經歷呢?

       萬瑪才旦:嗯,謝謝謝謝!小說集里面有十個小說,這個小說相對也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但是還沒有改編,也沒有立項,這個可能是個誤解。這個小說集里面已經立項的是《特邀演員》,其他的都沒有立項。但是我自己想在合適的時期,把它改編成劇本,然后拍成電影。

       我覺得它是有改編的可能性的,將來時機成熟,可能會做這樣一個改編的嘗試吧。這個小說可能是總體這十個短篇小說里面,投入時間精力情感最多的。這個小說大概持續創作了半年左右。因為我自己拍電影占據的時間比較多,所以當有了一個靈感之后,就集中把它寫完,可能花個兩三天或者一周的時間就把它寫完,要不然中間斷掉,很多時候就接不上,可能后面就放棄掉了?!端蔡恰返膭撟饕灿羞@種情況,我寫了一半,中間有其他的事情,然后就放下了,后來干完那件事情,再回來想這個小說的時候,就感覺情緒上很多方面有點接不上。

       所以就花了一定的時間,跟前面的這個小說的情緒,它的故事走向,做了一個連接。這個過程就需要一個比較長的時間,所以斷斷續續的,花的時間就比較長。

       這個小說的名字也是突然跳出來的感覺。有時候寫小說,可能會先有一個名字,然后根據這個名字,再往下推進故事,就比如說《故事只講了一半》或者《一只金耳朵》,這兩篇小說,是先有名字的,然后再慢慢建構小說,找到第一句話,再慢慢地往下推進。但是《水果硬糖》就是想寫那樣一個故事,一個關于母親的故事,但是創作之前沒有想好它該有一個什么樣的名字,也沒有想好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尾。所以這個小說是寫著寫著出來的,當你寫到三分之二,或者快到結尾的部分的時候,這個名字就突然跳出來了,然后覺得這個名字是特別合適的,它里面所涉及的一些你想表達的東西,突然之間就跳出來了,它是一個比較天然、飽滿的東西。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7.jpg《氣球》 劇照

       苗博:這一次除了《水果硬糖》之外,《詩人之死》這篇小說也有很多人在討論。我記得在這個小說里面寫道:“文學是心靈的藝術,是內心世界的表現方式,詩人寫作是為了心靈的需要……”可是當下有的創作者在動筆之前就想好,自己的作品是要寫給誰看,甚至他們會精準的圍繞受眾讀者而創作,把作品當成一種產品來對待,對此您怎樣看。您創作的原動力是什么,是為了誰而創作?

      萬瑪才旦:我覺得創作最直接的動機就是靈感吧,尤其是小說創作,當你有了一個靈感之后,你得趕緊把它寫下來,要不然這個靈感會跑掉的。

       動力我覺得就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一些表達,一些內心的需要。

       可能整個創作的過程,只是一次表達的需要。所以也沒有太多的功利性在里邊,尤其小說創作,反正寫完表達就完成了,也不會涉及太多的東西,不會涉及審查,發表也好,不發表也好,它就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相對而言我覺得小說創作是很純粹的,不太像電影那樣,還要想到很多東西,它可能面臨很多問題。小說創作不一樣,單純從創作角度講,我自己還是挺喜歡小說創作這樣一個方式。

       苗博:您這一本小說集中還有一個很特殊的小說,《你的生活里有沒有背景音樂》。我們在討論的時候,都說這部小說很不像過去您的小說,您能講一講這部小說的創作歷程嘛。

       萬瑪才旦:大家覺得跟我以往的小說不一樣,以往造成了那樣一個印象,覺得我寫的都是藏地生活,或者跟自己故鄉有關的生活。那這個小說突然它涉及到城市生活,涉及到城市現代人的情感,大家可能就有一點跳躍的感覺,有了一個對比。

       這個是突然想到的題目。我覺得這個小說的靈感來源,能夠得到這樣一個小說,是跟自己后面做電影的經歷有關系。你拍了一個電影,基本上都要用到這種人,主題音樂也好,配樂也好,多數電影里面都會有。所以你仔細想的時候,就會有一種荒誕感,如果你在現實生活里面,有一個背景音樂會怎么樣?往深里想其實是個很荒誕的事情,因為這樣一個荒誕的想法,就虛構了這樣一個小說。里面用到了很多跟電影音樂有關的,比如說作曲,電影或者導演,讓這個小說跟背景音樂更貼近一些。

       生活中或者想象中一些荒誕的事情,也是一個偶然,就跟靈感差不多的,有時候你自己一個人,就會展開想象,天馬行空,一些奇怪的想法就會跳進來,順著這個想法,可能會虛構一個故事。因為這些元素,這個故事慢慢就建立起來了。

萬瑪才旦x苗博:從《故事只講了一半》談文學與電影創作.jpg        苗博:順著導演說的荒誕的想法,如果現在我使用魔法,讓萬瑪才旦導演瞬間移動到《故事只講了一半》這本小說集中的任意一篇故事里,生活24小時,您會想進入到哪一篇故事里,和哪一位人物呆在一起,做些什么?

       萬瑪才旦:這個小說集里面基本上都是以我一個人的視角展開的。所以我覺得可以進入里面的很多故事,比如說《故事只講了一半》,我可以成為編輯,去經歷那樣一個事情,去經歷那樣一次情感波折?!端蔡恰肺乙部梢宰兂善渲械哪硞€兒子,比如說最后成了醫生的。我覺得是挺有趣的,只是想象人生,不是一個可能性,所以隨意。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也可能會變成講述者,在《一只金耳朵》里面,去經歷跟哥哥的那樣一個情感關系。我覺得也挺奇妙的。所以小說創作,我覺得可以讓你經歷很多的人的情感,有時候可能就跟演員差不多吧。

       一個演員他要進入一部電影,塑造一個角色的話,就必須得深入到那個角色里面。很多演員拍了一部電影,跟這個角色生活很長時間,他有時候很難從那個角色里面出來。我覺得可能寫小說也是一樣,有時候很快就出來了,有時候你進入到那個角色里面,可能一年兩年,好幾年都出不來,是在經歷不同的人生。覺得這個可能是寫小說的一個好處吧。

       苗博:我最近在您的朋友圈,還有好多平臺都看到您監制的作品的動態,剛剛您提到這個王家衛導演是一個真正的監制,然后您監制的很多青年導演的作品也在陸續發布,可否請您談談和這些青年導演一起合作的感受,以及做監制的一個工作感受。

       萬瑪才旦: 我覺得首先是一個需要吧,藏地電影剛剛興起,很多年輕人沒有拍電影的機會,就跟我過去學電影一樣,現在可能相對好一點,學習電影的渠道很多,觀看一部電影的方法也多。但是那時候,除了到電影學院學習之外,是沒有太多的學習電影的機會的。所以我知道那樣一個狀況,那時候可能如果有人來幫一下,我覺得是特別特別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監制的多數電影都是跟藏地年輕電影人有關系的。從這個角度講,我覺得我也是一個認真的監制吧。會從他們有一個創意,有一個想法,有一個故事,到慢慢的寫劇本,然后到拍攝,到剪輯完成片子,到最后推廣片子,都會參與進來。所以可以說是一個很認真的監制。我覺得就是一個需要。我覺得他是需要幫助的,所以自己去做了這樣一些事情。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講,我覺得做監制是一個特別耗費精力的事情,會消耗掉你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從這個層面講,我其實是不太愿意做這種監制工作的。比如說你跟一個新人導演開發一個劇本,他要經歷無數次的討論,修改,再返回,再修改,到最終定稿,然后再拍攝。這個中間經歷的事情特別多,跟自己創作不太一樣。我自己的創作方式,前面也講了,就是先寫一個大概差不多的劇本,然后等立項,投資差不多之后,再寫特別完整的劇本,然后拍下來。因為方向什么的都比較明確,所以中間不會有那么多的來回,相對就比較輕松一點。但是你做監制的話,中間的事情就會特別的多。所以從這一點講,其實是不太愿意做監制工作的,但是有時候也沒辦法,覺得那可能是必要的,對一個新人來說,我覺得是很重要的,所以就做了一些監制的工作。

       苗博:很感動,導演講的(內容)。接下來是最后一個問題,2022年已經過去了一半,請萬瑪才旦談一談下半年的愿望吧。

       萬瑪才旦: 下半年的愿望就是,我去年一個立項的電影叫《雪豹》,基本上已經拍完了,下半年希望這個片子能夠順利出來,這是我自己的一個愿望。另外,也在做一些劇本,希望這些劇本能夠立項,能夠有拍攝的可能性。因為現在整個電影行業都不太好,不景氣,要找到投資也不太容易,就是一個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實現起來相對比較難的一個愿望。也希望更多人的片子能拍出來。拍一個片子不容易。

       苗博:我看好多觀眾在公屏上打字,有人問到雪豹這個電影,剛好導演剛剛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萬瑪才旦:對。

       苗博:那接下來的話,可以給大家兩到三個人的提問時間,很珍貴。在會議室里的朋友可以開麥來跟導演提問。

       burns:最近看到您監制的《回南天》這個電影啊。對于青年導演來說,應該是去扎實的去做好一個劇本,還說做好一個概念,強調某一種氛圍。青年導演要拍這種拒絕觀眾的電影,還說去扎實地去做一個故事。請您給青年導演一些建議。 

       萬瑪才旦:我覺得首先跟你的選擇有關系,你要拍一個跟自己的狀態經歷,情感有關系的電影,還是你要做一個講故事的電影,我覺得都是有難度的。像高鳴的《回南天》,有些人覺得它是很悶的一個電影。但是它里面涉及到很多情緒,情感,甚至可能很多潛意識的東西,這樣一個電影要把它做成長片,其實是挺挑戰自己的??赡苡袝r候你拍完,可能剪都剪不出來。讓你拍一個這樣的情緒性電影,拍三十分鐘都是很難的。所以這個就跟你自己的出發點,跟你自己的狀態,或者你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有關系吧,也就是跟你的選擇是有關系的。

       另外,你要講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個也是挺難的。這就是你為什么到電影學院,要進行一系列的訓練,比如說三分鐘短片,里面要講一個完整的故事或者情緒。所以講一個以故事為主的電影的話,這個東西要完整地呈現出來,讓別人覺得這個故事沒有什么漏洞,情感非常足,我覺得也是挺難的。所以對青年導演來說,我覺得訓練特別的重要,就從短片,慢慢地訓練,然后再到長片這樣一個過程,我覺得特別的重要。尤其你拍長片的時候,如果沒有短片的訓練積淀,或者經驗的話,別人沒辦法相信你。你拿一個長片劇本,覺得這個劇本是很好的,可能有些劇本它故事很好,但是拍出來就變了,看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投資方也不會信任你。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有一個很好的短片,再加上你的長片劇本,那投資方就會對你有一個信任,然后你自己也有實踐的過程,要完成一個長片就有保障。所以多做這樣一些訓練,敘事上的,或者影像的訓練。

       首先你講好一個故事,把一個故事或者一個情緒完整地講述出來,這個可能是你需要做的最基本的功課。

       苗博:最后一個問題,我們給到張詠紅老師吧。

       萬瑪才旦:嗯,張老師。

       張詠紅:萬瑪老師你好,太喜歡你了。

       萬瑪才旦:你好,謝謝!

       張詠紅:太喜歡了,太喜歡了,我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讀的,專門拿了一支筆做讀書筆記。包括我看《撞死的一只羊》,也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拉片子,因為我覺得遇到這么好的作品,我真的是帶著一顆敬畏之心。

       我今天特別想問的問題就是《故事只講了一半》的接下來是,留給就是讀者去自己的,慢慢的去品。還是說其實它有自己更深的一個含義在里邊,其實很多時候就是有一個留白在這個里邊。每一個人的人生閱歷的不一樣,所以就是他通過看別人的作品,他會有一個自己的解讀,那我站到我自己的角度呢,就是我是看到了就是那個故事里邊的那個瑜伽師,我覺得瑜伽師在我的感受里邊,我覺得特別像一個我們命運里邊的神。從出生我們的命運就會有一個很真的東西在那里,等著我們去播種子。故事里的那個老光棍兒他卻很隨意的很怪誕的就是開了一個那樣天大的玩笑,那最后面他自己的人生的的結果就變成了一個玩笑的結果,就是被眾人笑的這樣的一個結果。當然這是我自己的解讀,那實際上我更看到的是每個人應該對命運的一種敬畏和敬重。

       我知道這樣子去問導演很不禮貌,但是我還是很想聽聽導演,對這樣的一個故事設定,您的一個初心和您的想法,謝謝老師!

       萬瑪才旦:謝謝,我覺得就是對故事講述方法的一個嘗試吧。就像民間故事,它會有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你把它講出來,聽者會有一個聽故事的滿足感。但是你要把它寫到小說里面,我覺得就需要找到一個方法,所以這可能是我在這個故事里面,想做的一個嘗試。其實可能大家聽到的每個故事,聽起來它是完整的,但是它其實還在延續,還是在不斷延伸,所以其實它也是只講了一半的故事。

       這種方式在民間故事里面,其實也挺多的,像一千零一夜,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在講故事。比如說,很多電視連續劇,中國的章回體小說,講到一半比較精彩的地方,就停住,就有一個接著往下看的欲望。所以我覺得這個小說更多的是想在故事的講述方法上做一些探索,做一些嘗試,故事本身其實對我來說,可能沒有那么重要的意義。

       李智:萬瑪老師您好,我想問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看了《故事只講了一半》,我比較好奇那個扎巴老人講的那個故事的另一半,究竟有沒有另一半呢?

       萬瑪才旦:肯定有,另一半我也知道。

       李智:沒有嗎?

       萬瑪才旦:肯定有啊。

       李智:另一半的故事您知道嗎?

       萬瑪才旦:它就是一個民間故事,很完整的民間故事。

       李智:啊,那后面的故事您能不能簡單的給我們講兩句啊,謝謝

       萬瑪才旦:我講出來就沒什么意義了(笑)。

       李智: 啊,好吧好吧,好的,謝謝,謝謝!

       苗博:哈哈哈哈哈……

       張詠紅:導演不要講,導演真的不要講??!我覺得這個(結局)太美了,這個創意非常好,真的非常感謝導演給了我們一個這樣開放式的結尾。

       苗博:我看一下,好多觀眾在公屏上打字,說完全沒覺得這些(青年導演的)片子拒絕觀眾。因為時間的關系,我們今天就到這里。

       我分享一個好玩的事情,這本小說集的封面呢,說豎著看它是一個山,然后如果你把這本書橫過來呢,其實是這張人的臉,是導演側臉的剪影。然后關于這本小說的這個封面的設計呢?萬瑪才旦老師的視頻號里也有講解,等一下我發到群里大家可以看一下。

       那我們今天就到這里,祝萬瑪老師的作品都陸續上映,然后藝術生命常青。

       萬瑪才旦: 好的,謝謝謝謝,謝謝苗博!

       苗博: 好,謝謝導演,謝謝大家。